栗子大福。

安全屋

不知是一年,五年,还是二十年后,她还是会回想那个春日的周末,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周末。

那是最后一片天。


春花已差不多落尽,也不是多么晴朗的天。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时隐时现,投射下来深深浅浅的影子。偶尔甚至有风,吹得鬓发散乱。她辗转几家店买了比往常价格昂贵的蔬菜,又强邀友人一定要出门漫步。走了一路,见过无数可爱小店,还吃了一顿美味的饭菜,虽然炖菜的糖过于重了,但在如今的记忆中也已被美化。友人购物,她想着今天刚采购过可以过几天再说,最终走回自家门口,与友人分别。


而事情就在那个凌晨发生了。她是第二天看新闻才知道的。东部的海有海底地震,引发巨大海啸,北部的火山突然爆发,山林燃烧照亮了整片天空。不知怎的,她所在的地方竟被疑似丧尸的东西围困,这样以往只在电视里看到的东西,竟似真的存在。新闻上的人呼喊,奔跑,却被死亡紧紧抓住手脚。一切辛劳、一切快乐、一切生活都突然被吞噬殆尽。

她也慌乱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。盘点了家里的食物和水,大致还能度过半周到一周,虽有些费解,但意外的电力还能供应,电视也还能播放。手机网络时有时无,只能持续充电以抓住任何可能联系到家人朋友的机会。

然而第三天的时候,电视信号断了。

第四天的下午,电力也中断了。

她成了黑暗中一个无声无息的东西。

直到第六天深夜。白色衣服的人敲响了门,说让她赶紧收拾点东西,带她去安全的地方。

她立马遵从,带上几件换洗衣物,日常用品,身份证明和日常所需的一些小玩意,和他们一起出门上车。

车窗是黑的,白衣工作人员善意解释说是为了避免居民看到外面的恐怖景象,他说你不会想看的。她看不到工作人员面罩之下的脸是否有一个安慰的微笑,也看不到漆黑的窗外正在发生什么,只是依稀听到,风的呼啸,肉体的钝响,和难以描述的惨叫。

车上还有许多人,每个人看起来都和她一样恐惧不安,抱着膝头沉默,目中还有深深的茫然。他们从现代文明的生活中来,此刻在经历什么,以后又要到哪里去?

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。


她迷迷糊糊睡着,又被惊醒。车停了。

除了车门打开时略微刺耳的咯吱,已听不到厮杀与死亡的声音。他们抱着自己的行李,一个一个下车,都被眼前的建筑惊呆了。

这是一栋巨大的白色房子。没有窗户,高可通天,墙体看起来是无比的厚,周围还有层层防护措施,看起来似乎在这样的末世也能护人周全。

工作人员看着他们惊诧的表情露出了然的表情,说这里叫做安全屋,大家现在到了这里,就都安全了。不会再被洪水地震伤害,也不会被丧尸攻击,可以安心了。

惊恐的人们千恩万谢,跨过门槛,听到重重机关的门在身后关闭。

安全了。终于安全了。


里面是数不清的床铺,被矮小的隔断分开,床铺与床铺之间有大概一两米的距离。但终归是没有隐私可言的。天花板上是明亮的白炽灯,从现在的时间点来看,大概是夜间也不会关灯等。她有些皱眉,轻声说这怎么睡得着。同行的中年人横她一眼,能安全在这不错了,还要怎样。她噤声,只想快点安顿下来。

根据门口工作人员发的卡片上面的序号,她找到了自己的床铺。好歹不是在楼层的中间,她有些庆幸,距离墙壁也不过间隔几张床,多少有一丝安全感。工作人员会每天三次来派发食物,是基本保障健康的,但也绝不能说是美味又令人满足的。洗手间和淋浴间不是非常充裕,需要跟工作人员报名排号前去,有时着急起来真令人绝望。这样还算是人类生活吗?身边任忿忿不平,而后被取消了这半个月的淋浴资格。


过了不知多久,想象中的日月轮换应当已经过了一两个月。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也只能从定时播放的新闻中听到只言片语。海啸停止了,蔓延的洪水却毁坏了周边的城市。地球极点的冰川加速融化,海平面整体上升。森林的火灾结束了,那座偶然喷发的火山却成了不定期又频繁喷发的活火山。丧尸潮结束了一波,但在其他地方,听说他们有了新的变异。不再需要咬住人类的身体才能让人类受伤转化,而是能通过空气,在相对近的距离中无声无息取人心智。……还有太多。

这世界还会好吗?和初到时一样,这是大家共同的,却也无人能解答的问题。

她在新闻中看到,他和友人在那个最后一日走过的小路,现在也都装上了电网,防止丧尸的进攻。电网上有着模糊又浓稠的黑红印迹,像是烤久了的烤肉网,她努力不去想那具体是什么,只当在这样的末日中竭力保证自己不要崩溃。


偶尔谈起想要看看外面,想知道自己的家人朋友怎样了,都被身边人连连摇头。说外面太可怕了,你看我们现在,在里面一样可以生活啊。也不会生病,也不会被丧尸攻击。不会有洪水也不会有火焰。大家都安全、洁净、又健康。

但这样还算是在活着吗?她忍不住问。

只要还有一口气,就还是活着。身边的老者回答,目光空空,似乎看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。


然而很快,更多的恐慌开始蔓延了。

毕竟刚来这里的时候,大部分人都只是把安全屋当作临时的避难所,把这种无人管理的混乱生活当作一种非日常。然而眼下,看着一条一条越来越糟糕的消息,这种算得上恐怖的非日常,很可能才是未来生活的日常。

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变多了,脾气似乎也越来越差。她渐渐分不清大家的角色。起初是负责治疗的医生,负责通知和些微管理的工作人员,负责给洗手间和淋浴间发号的人,负责分发食物的人。后来渐渐的,白色衣服的人也开始负责维持秩序,说维持秩序似乎有点好听,是镇压抗议食物与洗手间不足的人,和把想要偷偷离开的人带回来。

再后来,有住在大厅的人被带去其他楼层,有的是自己走去,走的甚至是被推床推去。听说他们生病了,似乎是来之前已经感染了丧尸的病毒,潜伏数月终于发作,只能送到其他区域去单独隔离处理。

再之后,有传言在安全屋蔓延了。她隔壁床的女孩神神秘秘来找她,说她听说,已经有人死掉了。死于未知的高潜伏丧尸病毒。送去楼上的人,本以为可以在治疗中恢复,然而医生似乎也无能为力,只能看着他们扛过来,或者永远离开。虽然传言日渐有鼻子有眼,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了另一种新的恐惧,这里也不是安全屋了。这里也不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真空安全地带了。


于是剩余的人开始分化。她一开始见过的中年人成为了其中一派的领袖,要求把接近过楼上感染者的人也都送去楼上或者什么别的地方,作为密切接触者隔离观察起来。然而这些人被隔离之后,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,还是不断有新的人被带去楼上。中年人更急了,和他的支持者提出了新的议案,要求把过去居住在丧尸可能去过区域的人也都统统隔离起来,谁知道他们体内的病毒要潜伏多久?工作人员起初拒绝,却被他们愈演愈烈的气势逼迫,开始犹豫不决。不支持的人虽然情绪也强烈,却较少有人表达,大概是觉得反正自己没有去过那样的区域,只要先沉默就好。住在同楼层另一侧的一个人要被带去楼上的时候直言拒绝,说自己绝不离开这个区域。然后被中年人和他的支持者投掷砸伤。他们虽然不敢靠近所谓的潜在感染者,却对于伤害毫无吝啬。最后那个人被抬去了严重医疗区域。白色衣服又面目模糊的工作人员宣布,以后这样的人,会被带去和真的感染者不同的区域进行观察,没有问题就会再回到这里来。中年领袖还是不满,但在其他人的群起攻击之下,被迫“同意“了这些人之后还要回到他们中间来这个事实。


感染者的死亡像冷水灌入,安全屋现在像是一潭浓浊又冰凉的湖。水下是丛林一般的小小社会。

接下来的日子里,人们变得麻木,普通人之间连交谈都变少。对于排队才能使用的日常设施,也表现了极大的顺从。偶尔的食物短缺,也不再抱怨。面对普通的,只是按时而已的餐食,也开始充满感激。作威作福的人变多,有人借着帮忙的名义,穿上了工作人员的白色制服,在分发食品和物资的时候谋取私利,或者成为囤积资源的人,只给自己看重,或者更加顺从自己的人发放,用基本的食物换取顺服和统治。

像生活在弱肉强食又无秩序的世界。


可是真的过了太久了,久到她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概念。是一年,三年,还是五年十年? 只能感到日复一日的生活轮换到令她生厌的地步。这里似乎并不是他们描述的安全屋,这里似乎既不真的安全,也不是她想要的。她想要更广阔的,有所变化的什么东西,哪怕那会大大缩短她剩余的时间。

她开始怀疑,这一切是真实的吗,这样的安全是真实的吗?还是所谓的看过天空的死亡才是有意义的呢?新闻上每天讲的恐怖世界,又是外面的真实样子吗?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安全屋中,只是不断等待食物的配给,等待一些小有改善的伙食,等待睡意袭来,等待清醒,等待能出去的那一天,等待死亡,毫无意义,甚至毫无意思。

她也不是不怕,任谁也不想去他们描述的恐怖世界送死。

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她必须出去看看。


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,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意外得简单。安全屋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着一样的白色衣服,戴着一样的面罩和护目镜,打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样的工作职责。她也听说过有人假扮工作人员作威作福,为自己谋些私利。

不过是一张皮,就能让人一跃而上,成为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阶级。她感到不可思议。

借着一直以来的善意与安静,她从一个颇具统治力的人那里借到了白色衣服。穿上衣服,戴上面罩,她能走动的范围也变得更大。

而后一段时间,她尝试走动的范围越来越大,越来越接近最外面的那扇门。直到一天,她深吸一口气,计划要走到外面去。


然而不知为何,最外侧的门开着小小的缝隙,也并没有人在守卫。

守卫者白色的衣服委顿在地,竟像是已经被抛弃了许久。衣物依旧洁净,也不像是被攻击或者受过伤的样子。

他们去哪里了?所谓的最后一道防线上的人,是不是早就离开了呢? 

她轻轻跨过地上的衣服,靠近了那扇门。略微颤抖是指尖触碰到了大门,而后用力一推。


她走了出去,墙外是不知第几个夏日。

阳光灿烈,来往的人许多戴着墨镜,在街角排队买冰淇淋;小贩手拿五彩斑斓的气球,取出一个递给面前的顾客;快乐的儿童跑来跑去,背后跟着殷殷又充满幸福的年轻父母……

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,是她所生活过的世界的样子,又是如今概念里好像不存在的样子。于是路人停下动作,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先是怔忡,而后发足狂奔,又哭又笑。

困住人的究竟是什么?竟然只是恐惧而已。


天空碧蓝如洗,是梦里也未曾出现过的颜色。


于2022.5.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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